朝吾将济于白水兮
登阆风而绁马
忽反顾以流涕兮
哀高丘之无女!
【1】
记得年少时,老师让我们背诵一段离骚。
“帝高阳之苗裔兮,朕皇考曰伯庸”
“摄提贞于孟陬兮,惟庚寅吾以降”
看完前两行,感觉像从词典里随机抽取了26个汉字。
而且还要把这些毫不相关的字连起来,背过。
而且要背50行。
含着泪扫了一眼,50行里面还有好几个生僻字,像刺一样扎眼。
屈原啊,你写点别的行不?
后来,在老师的强力作用下,终于还是背过了。
然后总结了一下这首诗的中心思想:不就是自己夸了自己一顿,然后发了个牢骚?
是这样吗?
那为什么还被称之为千古绝唱?
20年后,在人间品尝过一番冷暖,我又翻开了楚辞,想知道答案。顺便打算把离骚整首诗拿下,毕竟上学的时候已经背了50行了。
翻开一看,好家伙,一共有373行,2400余字。
还有成堆成堆的生僻字夹杂在每一行里。
更不要提如山的注释。
原文和注释经常不在同一页,看个书得不断翻页、歪头、找注释。
吓得我赶紧把书合上,打开短视频压压惊。
屈原先生,打扰了。
于是我想,什么人才能全文背诵这2400字呢?除了狂热的文学爱好者、博闻强记的专家学者,剩下的大概只有在“你背下来我就给你5000块钱”这种情景下全文背诵的高质量人类了吧。
别说,还真有。
2019年的端午节,在湖南汨罗屈子文化园内,《离骚》全文背诵大赛全面开启。
据了解,只要能当场背诵《离骚》全文,不止可以收获5000元大奖,还将终身免费参观屈子文化园。
最终,有四个人挑战成功。
我跟这四个人差不多,我晚上靠着听离骚朗读催眠。
离骚没背过,睡眠质量提上去了。
那么离骚到底讲了什么?
为什么鲁迅称赞它“逸响伟辞,卓绝一世”?
仅仅是屈原的自怨自艾满腹牢骚吗?
其实是讲了一个绝望的人。一个绝望的人的最后时刻。
这种绝望古今相通,屈原是心系天下忠于君王而致的绝望,今人因忠于理想而致的绝望,又岂在少数?只要经历过的人,将自己的情绪带入其中,就会感受到字里行间散发出来的浓重的不甘、不平、苦闷、绝望、以致不惜进入幻觉才能麻痹自己的那种痛苦。
【2】
公元前278年,汨罗江畔。
屈原在的纵身一跃的瞬间,脑海中又回想起那个与楚怀王促膝长谈、共商国是的那些下午。
想起自己“入则与王图议国事,以出号令;出则接遇宾客,应对诸侯”的平常日子。谈笑有鸿儒,往来无白丁,高居庙堂之上,谈笑之间,樯橹灰飞烟灭,人间沧海桑田,位不可谓不高,权不可谓不重。
上官大夫见屈原深得楚怀王信任,便向楚怀王打小报告,说屈原在您面前毕恭毕敬,在您背后狐假虎威,还说那些政令,若没有他屈原,谁也想不出来。
终于,屈原被怀王疏远、罢免。
看着自己的治国方略半途而废,还有北方秦国的虎视眈眈,自己什么也做不了。
像极了现在普通人,人到中年破产了离婚了绝症了,自己为之奋斗终生的理想破灭了,一直以来的信念崩塌了,接下来,靠什么活下去?明天一觉醒来,洗脸、刷牙、打扫卫生,完了还能干什么?
好像什么也做不了,行迈靡靡,中心如噎,出则衔恤,入则靡至。
一坐下来,胸中翻涌,百感交集,想大声歌唱,想放肆流泪,想饮酒,以浇胸中块垒,想赋诗,想用一大张纸,把胸中沸腾的不平、不甘和无可奈何重重写下,用最黑的墨,最粗的笔,想把沉重的灵魂捣碎,研入墨中,用青筋凸起的手臂,肆意挥洒,写完后,出一身大汗淋漓,再熬过漫漫长夜,昏昏睡去。
何以解忧,唯有写诗。
那么,第一段,先写自己的身世,再写自己的美德。
“本是谦谦君子,这次为何要自夸?”
“因为没人懂我。”
第二段,就写自己的怨气冲天。
“牢骚满腹,于事何补?”
“被人冤枉,谁能无怨!”
第三段,就写下属的背叛。
“手下背叛,何不反思自己?”
“我认真反思过”
“一定是自己的问题吧?”
“正相反,众女嫉余之蛾眉兮,谣诼谓余以善淫。”
“难道你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吗?”
“当然有问题,问题大了”
“是什么”
“我不愿看见他们阿谀奉承的丑态”
“那你为何不能和其光而同其尘?”
“宁溘死以流亡兮,余不忍为此态也!”
“那你只能远走他乡了”
第四段,就写自己收拾行装,仗剑出行。
我要坐上我的车,绝尘而去,然后放马兰皋,前往未知的远方,我不能一日失去信仰,我要继续寻找我的理想。我将在深秋的黎明出发,我将离开故国,我将一去不返,我将在梦碎的黎明出发,然后蓦然回首眼泪长流——那里是我热爱的楚国土地。
我的心无比坚强,即使粉身碎骨也不能将我怎样。
“要是再失败了怎么办?”
“虽体解吾犹未变兮,岂余心之可惩!”
第五段,就写姐姐的训斥。
“鲧当年擅自用帝的宝物息壤堵住了洪水,上面震怒,被杀死在羽之野,你难道要重蹈覆辙吗?为何还要坚持?此去经年,若一去不回?”
“便一去不回”
第六段,就写自己心意已决,一意孤行。
渡过沅湘的滔滔河水,去往苍梧之野,登上九嶷之巅,铺开衣襟,长跪于地,见舜帝之灵而长啸。
历数夏商风云往事,然后哀叹生不逢时。激情处慷慨激昂,言未毕掩面而涕。
第七段,就写从九嶷山起飞,上天界寻天帝,诉衷肠、寻神女。
“天路茫茫,大人何往?”
“我将乘龙御凤,等待长风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扶摇而上,九万里直上昆仑!”
“昆仑之巅,众仙所居,却不是天帝之所”
“那就直取天门!让羲和(太阳神)引领,使望舒(月神)探路,令飞廉(风神)追随,让飘风云霓来迎!”
“门神倚靠天门,冷眼相看并不开门,该如何?”
“等”
“天色将晚,天帝仍未相见”
“罢了,天帝既然不肯见,不如扔了这手中幽兰”
“既然天帝不肯见,可与神女一诉衷肠”
于是渡过白水,登阆风山而拴马,放眼望去,泪水涟涟,目无所见,只有一片荒芜。
神女不现,转道春宫。
解下随身玉佩,遣人送给洛神宓妃。
宓妃的眼神飘忽不定,只关心自己的长发在水中的美丽倒影。
神女高傲,只好回到人间。
登瑶台而望见美人简狄。
欲遣媒人以致辞,却被帝喾抢了先。
没关系,人间还有有虞君的两个女儿二姚,亦楚楚可怜。
“闺房位于深宫,路幽昧又险隘,恐不能达”
“累了”
“回去吧”
第八段,就写求女不成,又转而求于天。
求神女而不应,访美人而不得,反复有三,胸中苦闷,何人可知?
不如去占卜。
也许命运能够挥舞他强有力的手臂,将我从绝望的谷底拉上来,然后拍拍我的肩膀,告诉我,明天又是新的一天。
巫师告诉我,远走他乡,你会找到你的理想。
走吧,云霞做成的旗帜已经遮天蔽日,凤凰的彩翼上下翻飞引得玉玲叮当作响,车辆千乘,神龙八条,已经整装待发。清晨从银河的渡口出发,晚上到达西天的尽头,翻过茫茫流沙,越过滔滔赤水,经过不周山下,驻足西海水边。
却忽然瞥见了下面的楚国山川。
车也悲伤马也驻足。
已矣哉!
富贵非吾愿,帝乡不可期!
纵使遍历天地又如何?
终究是故土难离。
回到了汨罗江畔,风萧萧兮马嘶鸣,一个绝望的人,纵身一跃。
“亦余心之所善兮,虽九死其犹未悔!”
——END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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